没人明白为什么会有人这么追求格调,在车水马龙的步行街上开了家古风酒楼。是种治不好的现代病吧。真是佩服现代人自欺欺人的变态心理,慢不下来的速度和偏要慢下来的妄想。带来这样不可思议的矛盾体。这究竟是消费者摇花钱买个感怀伤世,还是经营者赚的金玉满钵,反正大家都乐得笑逐颜开,等梦醒了,该干嘛干嘛去。
有本事开到郊区去。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何必把情怀掏出来,裸给所有人看。
安妮在酒楼偏殿的单间办公室里敲着键盘,噼里啪啦的声音让她自己不至于觉得自己活像个孤魂野鬼。屏幕一暗下,然后又亮了。
戏没人看,不是疯子,演不下去。
安妮凑近显示屏,鼻尖几乎碰到液晶屏。电子流能从这里传遍全身导入地下吗?真想吻他啊。她忽然意识到自己控制不住地在胡思乱想,她为自己产生这样愚蠢的想法感到无地自容。明明就只有一个人装在这三四平米的小格子间里,新铺的水泥还有股新鲜的搅拌味。却觉得白墙上,生着一千一万只不会眨眼的眼睛,死盯着自己。眼球充血,青筋暴起,目眦尽裂。
客官,你是个疯子吗
打完连自己都不知道在说些什么句子以后,她用力地瘫在了软椅上。20岁,大学辍学,在社会上胡闹一阵,被朋友介绍到这里作兼职,一周二十八小时,薪资带奖金还不错,总算混口饭吃。
呵,兼职。
这个喝花酒的酒楼,直白点,她就是个陪酒的。每个人用私人社交账号揽客。他们抱拳为约,三日后店内相见。明明是约炮,非要带上点梦幻色彩。现代人把乐意把猥琐的事情,讲成可歌可泣的童话故事。他点了她一个下午。
记住,我。是我。
东木,向东生长的树。是太阳的方向。光是这样灿烂的感觉就让她万分不悦。凭什么。即使人各有命,她也怨恨。
来的人确实不是个疯子。眉清目秀,干净帅气。高高瘦瘦的身材,套着看起来有些宽大的浆蓝色衬衫,看得出有熨过的折痕。一排木扣贴着薄薄的皮肤,有起伏,出现一种奇妙的波浪纹。春季,正是不冷不热不尴不尬的时节,早晚温差极大,他又另外罩了件风衣,不过也许一路走了额头上都冒了细汗。下摆长度刚到膝上九分,拉长了整体线条。
安妮提前坐在预定的包厢里等这个人。厚重的陶瓷灯陪着她。孤灯,寡人。
竹斜纹的帘子半开,风灌了进来。她宁缩着,也不去关。只一味呆坐着,后来实在不耐烦,出了门。着实,不能说是门,不过是别具一格地把土红色绒毯倒挂,拖在地上,自然隔断。充满朦胧意境之美。
她万种风情地挽起这个人,不过对方却不为之所动。安妮灿灿地苦笑了一下,按例斟上两壶桃花酒。桃花阁里桃花梦,桃花梦里桃花酒。这酒取自偏远山村当季盛桃,纯手工酿造,浓度低。这种鲜花酒保质期极短,不过日就要新换。口感又与温度息息相
关,更得如照顾婴儿般,宠着这酒,冬夏冰镇。
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举杯邀明月,对饮成三人。她先干为敬。
等他把她拉到怀里,粗暴地吻起来的时候,夕阳将至。他细密的胡渣子,刺在她脸上,有些咯人,但让人很兴奋。安妮兴奋起来,她觉得自己像在火焰里燃烧的飞蛾。翅膀、身体、足,一点点被消蚀,却没有疼痛,也没有悔恨。激烈的快感在胃里,在食道里,在喉咙里旋转,不自觉地抽搐,几乎痉挛。他们最终如她一开始就明白的结局一样,赤诚相见。起初,他小心翼翼。她是玉,香消玉损。后来,欲望失控,力量变得暴烈异常。她几乎被吞没。
那个干净的人走了,也如她一开始就明白的结局一样。留下脏兮兮的自己,收拾脏兮兮的残局。
每个人有每个人一觉醒来要面对的东西,每个人有每个人自己的路要走,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选择。有时候,和他人偶然交错,发生点什么,然后继续赶路。无法期望这些童话故事的开头结尾。我们期望,我们失望,我们快乐,我们忧愁,和我无关,和我们有关。
安妮在酒楼里生意很好,毕竟年轻的面容,谁都欢喜看到。岁月一点点刻下的痕迹,在她这个放肆的年纪里可以忽略不计。就算未来要偿还,如今还是要狂欢。她喜欢那些男人俯首称臣的感觉,唯有这里,她能得到成就感。走出这扇门,她是什么?什么也不是。不过是九流的贱人,和人人唾弃的婊子。假正经的社会里,她是一粒老鼠屎,能坏一锅粥。安妮,打心眼里瞧不起芸芸众生,也讨厌自己。但至少她在心里很骄傲自己敢于讨厌自己,超出一般常人。其他人呢?其他人爱着自己,爱着自己的虚伪,包容自己的狡诈,用假象一叶障目,逃避劣根性。他们不敢诚实地与自己面对面坐下来,她愿意用性命打保票,他们是绝对不敢的。待他们能够撕掉那些伪装的面皮,他们和她相差无异。可他们就是这样自负,总是摆出一副处处高人一等的嘴脸。有什么值得他们自负的?都无法认清自己,居然还这么有底气。他们根本就没有资本比她更骄傲更高贵。但她觉得自己又这样悲哀。非得他们的认可不可,得到他们的认可又非得讨好他们不可。这是她不喜欢自己的理由,她敢于揭露自己不真实,但又不得不去逢场作戏,笑脸相迎,她明知不愿意,一次次下定决心不再这么矫揉造作,却无法收手,控制不住,停不下来。她总是一边舒展笑颜,一边在心里狠狠地打自己巴掌。她的羞耻心和愧疚感让自己这么高傲,她讨厌自己的缘由是此,与厌恶他人不同。
这段时间,她总是看到东木在店里。一个人躲在固定的角落里,影子藏得牢牢的。
这个时候她总是接客接得格外勤快,笑容比以往更加灿烂。她在他面前高声和他们调情,发出尖锐刻薄的嬉笑。她任那些人伸出肉乎乎的物欲横流的手“意外”碰到她的身体,并且看上去特别享受的模样。甚至主动贴近簇拥在她石榴裙旁的动物,让他们的荷尔蒙在短时间内飙升到过高值。
她用余光偷偷看那个人是否在注意她,但每一次都让她失望。于是下一次,她就更加过分,更加卖力地卖笑。当我们爱上一个人的时候,我们察觉到,都会有自己特定的规律。有的人变得感怀伤世,有的人变得扎人,有的人行为幼稚。安妮如此希望引起他的注意,以至于不惜一切。她潜意识里明白自己举止异常的原因,却羞于承认。她安慰自己,是为了气气他,是为了报复他的无礼。
东木对安妮耍泼的行为无动于衷,甚至看上去根本没有发觉。好多次深夜,安妮醉得一塌糊涂,从包房里跌跌撞撞出来,看见他常坐的角落空空如也。只有残留酒渣的玻璃杯证明曾经有人来过。
她也不想承认,那种巨大的失落,几乎把她的心撕裂。疼得无法愈合。
回到独自租住的出租房里,乌漆墨黑。点亮灯,凉飕飕的,缺乏人气。她把换洗的衣服扔得到处都是,床上还摊着两本时尚杂志,被打湿的一角晾干后皱了起来,干巴巴的。踢掉鞋子,一只在过大的作用力下滚到了餐桌下。她打着赤脚裹着浴巾在房间进进出出准备洗澡的东西,忽然,在落地镜前,停了下来。
安妮对着镜子里二十岁的自己,静默无言。她被自己美丽的躯体吸引。多么年轻的年纪,有女人味,无助,值得让每个男人好奇。
她把拉着浴巾的手放开,浴巾顺着身体滑下。安妮看见赤裸的自己。手顺着曼妙的曲线抚摸自己吹弹可破的皮肤,光滑白皙。她想起了那个人,想起他在午后缺乏保留的爱抚,想起他粗声的喘息和落在她额前的细汗。她想象着他在她面前,会如何像摆弄一个布娃娃一样,温柔然后暴力。她闭上眼睛,嘴唇贴上镜子,那一片就蒙上一层模糊的水汽。
没有他,没有任何人。安妮脸上的红潮褪去,重新裹好浴巾,走进浴室。好像那些温度不曾有过。不会儿,浴室的玻璃门里传来低声的抽泣。
似懂非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