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北海边的一个小镇上,有一条小吃街。镇上很多外省人和本地郎都在这条街上靠贩卖家乡小吃过日子。
“哒,哒, 哒。”一位老者拄着拐杖缓缓走来。他长着一张马脸,因为瘦,两颊深深地凹陷下去,脸愈发显得狭长。偏黑的肤色和满脸的皱纹让他显得更为苍老。他佝偻着背,满是老茧的手颤抖着拄着拐杖,几乎是一步一喘的踱到一家小摊边,把拐杖放到一旁,双手扶着膝盖缓缓坐下。摊主与他似乎很是熟稔,招呼着:“老刘头,一碗烫皮和糍粑?”老刘头点了点头,他原是赣南客家人,常来摊子上吃些家乡小吃。不一会儿热腾腾的烫皮和糍粑就端上了桌。吃着家乡小吃,老刘头又唠叨起来:“而今不比当年了,这烫皮和糍粑都不如家里好了,想我小时候吃的……”他这论调天天在食客们的耳边飘荡,大家都厌倦了,也没人理他,随他说去。待得吃完,老刘头哆嗦着手从袋子里掏出一沓小票面的钱来,那是他微薄的养老金和退伍津贴,付了帐,便拄着拐杖缓缓地踱了回去。
待他回到家——其实也称不上是“家”,不过是一间破旧的砖瓦房罢了,四面墙上有些脱了漆,斑驳陆离的样子到和它的主人很是相配,涂满了岁月的痕迹。夜深了,窗外残月高悬,屋内的老刘头静静地躺在床上,慢慢的睡去……
“啾啾,啾啾”窗外传来一阵鸟鸣声,老刘头朦胧着双眼从床上苏醒过来。他环顾四周,窗明几净,像是一家舒适的旅馆而不是自己家。老刘头定了定神,才想起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他回到家乡了!回到阔别了五十余年的家乡了!兴奋的他翻身下床,赶快穿好衣服,中途还因为激动扣错了扣子。走出旅馆,他几近贪婪的呼吸着家乡的空气。多少年了,当年溃退的国民党军队路过村子,将当时年仅十几岁的他和其他青壮年抓了壮丁,他被迫和相依为命的母亲分别,稀里糊涂的跟着国军一路向南,后来更是渡过了台湾海峡,来到了台湾,成了千千万万个“外省人”之一,同乡的人有的阵亡,有的失散,最后只剩下他孤身一人……“不能再想了,既然回乡了,总得好好看看才是。”老刘头摇摇头,将那些负面情绪赶出脑海。
慢慢的在街上走着,老刘头打量着周围的景色,有些恍惚:村东头的那个小池塘,是他年幼时戏水的宝地,清凉的池水总能把少年夏季的燥热清洗的干干净净。而今却堆满了垃圾,各色的塑料袋上,绿头蝇嗡嗡乱飞,搅得人不得安宁。村子正中央有一棵树,碗口粗壮,周围被栏杆围了起来,四周聚了一群人,在听导游介绍这棵树:“这棵树已经有数十年的历史了,当年国民党南逃,这棵树还为解放军做出过贡献……”老刘头望着那棵树,却仿佛看到了自己和小伙伴们在树上嬉戏打闹。再看看街道两旁的房屋,老刘头更是有恍如隔世地感觉,原先简陋的土坯房早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地是一幢幢干净的小楼,分明是美好的景色,却无端的让老刘头感到一阵寒意。密闭的空间阻断了邻里间的沟通,倒还不如当年的邻里之间,虽有争吵,也无非是“你家的牛踩坏了我家的禾苗”,“你家的孩子偷摘我家的菜”之类的,过个三五天就跟没事儿了似的。莫名的,老刘头开始怀念粗糙的土坯房,屋子是冬冷夏热的类型,却有温暖的厨房,一群孩子玩得再疯,只要看到看到屋顶升起的袅袅炊烟,听见母亲扯着嗓门喊人,总会一窝蜂的跑回家去。回到家,母亲就会乘上一碗热腾腾的米饭,看着自家孩子吃的香甜,母亲总会说:“吃慢些,别噎着了。”他幼时家贫,逢年过节的时候,母亲才舍得把省吃俭用的钱拿出来,做些家乡小吃过过瘾。他最爱烫皮和糍粑,烫皮热腾腾的,滑顺又有嚼劲,一碗下肚,整个人都变得暖洋洋的;糍粑蘸糖吃,软糯糯的,让人回味无穷。有时也会问上一声:“娘,你要吃吗?”母亲自然摇头说不饿,他也不深究,径自吃了。是了,母亲呢?那个一心一意为他着想,含辛茹苦供他长大的母亲呢?去了哪里?思绪翻飞,最后定格在他被迫参军,随国民党南逃的那一幕:他和其他几个青年在枪炮的威逼下离去,母亲痛哭着追来,却被乡民们拉住,不许她靠近,以免惹恼了凶神恶煞的士兵们,整个村子都要遭殃。母亲红肿着双眼,披散的头发让她看上去有些疯癫,她一边流泪一边哭喊着:“儿呀,我的儿呀,你回来呀,别跟他们走……”这是老刘头见母亲的最后一面,从此亲人离散,孤老天涯不复相见。
他环视着四周,这是他的家乡又不是他的家乡。古时背井离乡的游子常说“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其实为故乡的月亮点上亮色的,不过是那些珍贵的回忆。当回忆中的物非人亦非时,笼罩在故乡月上的朦胧褪去,故乡月也不复回忆中的明亮色彩……老刘头募然惊醒,环顾着老旧的土坯房,眼底只余无限怅惘……
次日,老刘头又来摊上吃烫皮和糍粑。蘸了糖的糍粑,入嘴却是苦涩。吃着热腾腾的烫皮,嘴里还喃喃的说着:“不如我小时候在家吃的……”话音刚落,他愣了愣,在烫皮升起的雾气里,无声地落下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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