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的意思,译作中文,古雅一点,是「讷于言敏于行」,通俗一点,则是「不要光说不练」。
想起这句话,以及其背后朴素而至真的道理,事缘日前与学生聊天,提到近日校园热议英语学习,在校园的「浅见」论坛亦有相关言论。大概是志在国际化人生的同学们,入学一两年后,英语技能似乎并未如预期般出神入化,于是颓然若失,并顺势怀疑起大学的英语教育策略,并纷纷纳言以期改善现状,譬如在英语科外聘请更多的英语母语教师教授专业和通识科、日常生活中有更多的英语情境平台、英语课教学要更实用、效仿香港高校之语文政策云云。焦躁情绪背后的一大关怀,似乎是说外在语言环境不够好。
这些顾虑,固然可以理解,然而身为教师,本人却不完全认同。本人非英语教师,英语口语亦远非地道,却碰巧在「国际化」的大学里淹留近十年,且近五年来,多半为谋生故,少半为兴趣故,也一直在用英语教学,什么样语言背景的学生都教过,所以或许也有资格置评两句,虽然实在不过是老生常谈。教务和俗务繁忙,也没有时间写得系统而完整。零碎观察,聊供批评罢。
同学们的急躁情绪,在我看来,一大主因是忽略了语言学习的长期过程,也忽略了自身过去一两年来的进步。对自身外语能力的自信,大抵并不来源于能丢开字幕看懂美剧听美国之音、或者能夹着舌头说出似乎很纽约化的口音这类外在的标准。坦诚说,很多美剧我是看不太懂的,美国之音和 BBC 里的新闻,我是能听懂的,然而很多访谈,却只能听得个大概。原因很简单,这些美剧和访谈里,掺杂了大量的 informal 和 idiomatic 语言元素,非在母语环境中生存几年,是难以达到游刃有余的。我的美国的朋友,也告诉我他听不太懂爱尔兰的英语(把「bus」念做「布丝」的英语),大概就像广东人欣赏不了川普小品,不足为奇。
看不太懂美剧、听不太懂访谈、口音不怎么地道的我,却很坦然用英语授课、做学术报告、面试,还有和国际友人喝酒谈天、品藻男女骂特首。一门语言在我生活中所应有的功能,我都轻松地用到了。现在我是见人说人话,见「鬼佬」朋友说「鬼话」,自己甚至没有意识到有什么不自然。这份自信从哪个阶段开始有的呢?个人觉得,是从某个时期,我自然地可以开始用英语思考问题,而不是在表达之前要考虑怎么用英语去说我想说的。那么这个「突变」时期会在什么时候到来呢?这个问题也许不好回答,毕竟个体的语文学习和发育阶段是有差异的。我个人的经验是,经过长期中国特色的哑巴式英语学习,在被迫高频率使用英语后,大概一年左右就悄然过了这个阶段(在人文课上教《庄子》,为了晓喻天性可塑的道理,我经常讲本人为了在香港的大学里谋食,如何适应英语教学生涯的喜剧故事,今日不赘述矣)。
回到同学的英语焦虑症。同学们的普遍焦虑,另外一个原因,在本人看来,是因为忽视了语言学习的长期过程,顺势也就忽视了自身过去一两年的长足进步。这个进步在我这个在不同语言坏境里教学过的老师眼里,是极其明显的。个人亲身观感,无论是在「沙田大学」、「薄扶林大学」,或者「龙岗大学」,用英语授课以及开讨论班,内地教育背景之学生的反应,大致是差不多的。水平上,比之于内地所谓 985 大学的学生,都有质的区别,也明显优于本人观察过的两所中外合作大学(不具名)的学生。特征上,是听英文授课内容问题不大,但表达方面自信心不足。现状就是如此,无必要妄自尊大,亦无必要妄自菲薄。来日方长,低头练功,才是正道。
现在也许可以评论一番语言环境问题,顺便解释为甚么我不太苟同同学们一些关于语言环境的建议。首先,学生们言辞间神往的香港的大学里,恐怕英语语言环境未必比龙岗更好。在沙田大学,甚至在被英语文化殖民久远的薄扶林大学,日常交流里,学生都是说广东话的。如果一个本港同学,硬要和同胞说英语,尤其是夹着舌头说出流利美国东部英语的,一般同学的直接反映是这个人很讨厌,很 「Chok」(「装 X」的意思)。而国际生呢,也并未像学生们神往地那样,日夜与本地生亲密接触,共同发展 friendship based on English。譬如在沙田,大多数国际生单独住在山背后的 I-House(国际宿舍)里,周末常自办酒神节,自得其乐。在薄扶林,大学亦未有甚么官方举措促进学生生活的国际化,而是顺其自然。
其次,在沙田大学和薄扶林大学,英语口语不怎么好甚至很不象话的专业和通识老师,多了去了。本人在沙田求学期间,全程听过一门 Evolution 理论的通识课,教授声如宏钟,然而语音怪异,不能成句亦不忍卒听,唯课程内容科学有序,对本人造益深远。惭愧今天,我已忘记这位老师的名字,然而始终对他心怀感激,让身为传统「文科生」的本人,对一重要科学领域保持了终生的兴趣,也对世上一些无聊的反转基因谬论,有了科学而独立的批判思考。类似的教授,在理工科课程里,比比皆是。校园一直久传,大名鼎鼎的高锟教授,就是一个授课表达有障碍的人,学生听不懂,只好自我安慰,许是他道行太高。
那么,在人文社科领域,情况会很好么?错了,因历史原因,沙田大学的语文政策是「两文三语」,说白了就是语文自主。所以沙田的大部分人文社科科目(本人七年目测,未经官方核实),实际上是用广东话上的,而且沙田的英语课(同学告诉我相当部分系由本港或内地老师教,此亦属耳闻),只有九个学分,也未见学生大规模担忧英语学习问题。倒是在 2005 年,沙田学生会发表 「哭中大」 万字檄文,质疑大学采取「国际化」策略,致使教学过度英语化,一时口诛笔伐,为当年一大趣事。(注 1:在这篇雄文中,有一句话因「政治不正确」,后来学生会发出官方道歉。这句话大概是说「我们内地的同学,认为英语比母语更重要」云云。今日此地,回想此话,无言感叹。注 2:沙田学生有此一闹,自有其历史背景,与龙岗今日之语文现状,没有甚么关系。沙田大学的创立,志在殖民文化中传承中文文化;龙岗大学的创立,志在保守教育中突破国际壁垒。)
最后一个疑虑,发言的同学们貌似认为龙岗大学的学生,很热衷于英语环境营造,然而实情果真如此么?身为一线教师,本人对此是怀疑且腹诽的。以通识课为例,去年本人首度在龙岗开设人文基础课,为人文班设了两个英文导修组,一时学生热抢。然而到第三、四周,这两个班的勇士们却悄悄自动换了研讨的语言频道,英文组遂流变成中文组。出于教学内容的考虑,我们也就只好顺其自然,毕竟这不是英语语言课,教授本课知识才是最重要的使命。然而在今年,出于审慎,我们只好只开出一个纯英文组了,大致是为了照顾国际生。类似的情形也在自然基础课那边上演。
-
或许最开始的热抢已经说明了学生对于英语环境的热衷,但是也要承认学生能力的局限性:比起经管理工科目的专业课英语,人文自然等通识课程的英语会涉及到大量专业词汇与偏门词汇(人文涉及大量宗教、政治、哲学术语,自然涉及大量心理学、神经科学、物理学、哲学术语,词汇量比经管理工专业课多得多),因而英语入门难度比专业课大得多。通识课程的讨论范围并不局限在某一个微小的范围,反而能够涉及到社会从上到下的种种话题,同学们日常交流都不能保证100%流畅(100%指能脱口而出,不假思索),又怎么可能一下子达到通识课所需要的“谈笑风生”的水平。假如比较同一个人用英语讨论和中文讨论的表现,恐怕英语讨论的深度难以达到汉语讨论的深度。以上所说旨在论证,同学们确实有学习英语的热情,但是直接开始英语通识课或许上手难度过高。
更吊诡的情况发生在通识选修课上。过去一年,我们苦心孤诣,开出一批全英语的通识课(将来会更多!)。其中 GED 一门哲学科的老师是 UC-Berkeley 哲学系出身,地道的 Native Speaker,GED 的心理学课老师则是 Chicago 大学心理系博士,海外生活数十载。然而,这两门完全坚持用英语教学的科目,恰好是选课人数最少的!再譬如 GEC 的社会学,任课老师自澳门大学转职而来,English very good,然而课至半程,在学生的强烈呼吁之下,亦只好阿弥陀佛随顺众生,改成土洋夹杂。类似的问题在 GEB 也在发生。
-
说实话这学期的通识课我一部分原因就是冲着教授的 Native Speaker 去上的。
本来选的是另外一门通识,授课老师也是留学多年,想必英语不错。结果听了第一节课之后对我校 Add & Drop 心存感激。听了某这里讲的某一堂课(GED 或者 GEC,我就不透露更多了免得骂我)就立马选上了。
大一的时候某课我拿了C,就是因为教授英语开口跪Lecture都不想去,从此此教授进入我选课黑名单。 -
依本人愚见,将“选课人数最少”和“完全坚持用英语教学”直接联系起来,逻辑上似有不妥之处,毕竟影响选课的因素是多种多样的,教学语言只是其中的一个因素,但是更重要的因素还是课程本身的内容能否吸引人。或许只是恰好两门完全用英语教学的科目的课程内容只能满足少部分学生的兴趣吧。
那是什么问题呢?一边是学生在论坛上呼喊英语,一边是学生在课堂上逃避英语。一边是一大波外籍老师和英文科目即将来袭,一边是担心他 / 它们也许要面对沉默而空旷的课室。这是什么问题呢?
最后顺手讲个我儿子学车的故事。过去数年,本人在异地生活,无缘陪伴儿子成长。儿子到了学自行车的年龄,在其母亲的教导下,苦练数周而不成其技。眼见其他同年人已在路上飞驰,引无数女同学竟折腰,情急之下数度痛哭,怒斥其母不会教车。一日我返汉,陪练扶持半日,殊觉无聊,于是松手任其自处,不料此君居然摇摇晃晃独自成骑。事后欣喜若狂,盛赞老子教得好。
为了那一丝做称职父亲的虚荣,至今我也没有告诉儿子:其实他之所以学会骑车,不是老子教得好,而是小子过去数周摔打得多。仅此而已。
我也告诉过我去年 English Club 里的那些孩子,语言习得能力,是人类在自然演化中获得的原始能力,所以要学好任何一门语言,最有效的办法,就是最原始的办法:丢掉你看美剧的手机和电脑,也丢掉你口语速成的幻想。带着你的羞愧感,拷上一段播音,每天花三十分钟,去到无人的山头上、茅坑里、楼顶上、被窝里,一字一句,一句一段,去纠音、去背诵、去模仿、去呐喊。日复一日,月复一月,为伊消得憔悴,就自然会换来能力的蜕变。
至于你的英语课堂,只是一个验证你蜕变的舞台而已。多么羡慕你们有这么优越的舞台啊,比起当年,那是云泥之别!(本人这么说,只是表面观察同学们有 native speakers 做英文老师,这已足以让人羡慕不已。至于龙岗英语课之教学现状,本人不得而知,亦不予评论)。
Deeds, no Words, 这么 Too simple 的道理,Too Young 的人们,不可以去多试一下么。
然而是时候打住这个无趣而器狭的话题了。身为一名通识老师,在公共的舆论空间里,本人更乐于见到年轻人们讨论大学之「道」的问题(而非这些本属于私人技「器」的问题),譬如我们以什么样的态度去面对英语化和国际化?我们的母语和传统文化在什么样的国际土壤里生根?
-
我认为学生内部的英语环境非常重要,这对国际生与非国际生的融合是十分有帮助的。岗大还在起步,为了不像其他国际大学一样产生那种学生之间分立的情况,现在开始努力还是有机会的。这是我认为的,对英语化的态度
最后以本人的夫子口头禅作结:人无远虑,必有近忧。
邓扬舟
浅见编辑部注:此文章由作者授权浅见发布。文中提到浅见为论坛。论坛也好,自媒体也好,只是一个形式。在十几年前,校园论坛是同学发表议论、作品以及闲聊的主要阵地。如今,浅见将闲聊的部分去掉,并在形式上有所变革,定位为 CUHK 的 Medium。将浅见称作是自媒体会更加恰当。
编辑又注:原副标题为「校园语文现状之杂感」。
Editor's Note: This article is published on behalf of the author.
Anonymou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