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场白
把金庸小说称为“武侠小说”,与古龙、梁羽生并列,这样的说法似是而非。有人说,古龙作品是“武侠”,而金庸作品是“小说”。这种说法有道理,但仍然不太确切,因为古龙作品中几乎没有“侠”。除金庸以外的武侠小说普遍重情节轻人物,对性格塑造不关心,并且不强调“侠义”,更注重武打描写,所以我们不妨称之为“武打小说”。明清以来的武侠小说有一个共同点,也就是大家通常所欣赏的“快意恩仇”,而金庸小说虽然也充满“恩仇”,却往往不那么“快意”,这一区别令人深思。金庸小说既是武侠小说的顶峰,也是对这种小说类型的改造与背离。让我们先从“侠”谈起。
历史学家余英时说:“侠是中国文化的独特产品。”可以与中国的“侠”作比较的是西方的骑士精神与日本的武士道。骑士精神与基督教有关,骑士为上帝服务,日本武士亦服从于权威(领主或天皇)。而中国之侠不属于诸子百家的任何一家,侠的主要凭借是一种无形的精神气概,而不是形式化的资格。
侠与士的关系
士之本义为农夫,后为低级贵族。顾颉刚说:古代之士,皆武士也。战国时代,文者谓儒,武者谓侠。侠与儒均为士。韩非子称“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这样的“儒”与“侠”事实上都是反体制者。讨论侠之起源,值得参考的是孔子所谓“士”,兼具文武训练。孔子对士君子的要求可归结为:志于道,仁以为己任,杀身以成仁。志士、仁人、士君子,本质上与侠义精神相通。若论见义勇为,《论语》中子路可为代表。孔子的理想是以文润武,而非以文取代武。他意图改造懦弱的文士形象(“儒”之本义与“懦”相关),教育弟子要做君子儒,而非小人儒。孔孟均要求实现大丈夫人格理想,后来的士变成纯粹的文士,实非孔子所愿。
汉初大力打击侠,儒家成为正统,而侠遂衰,儒益盛,孔子之道不复传。《后汉书》不传游侠。致力于天下大利的墨家亦销声匿迹(墨家与侠的区别在于组织化与个体性)。董仲舒之后,儒家士大夫对君主无条件服从。事实上在儒家变成正统意识形态之前,孔孟都有反对专制的思想:
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孔子)
君子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孟子)
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孟子)
可见孔孟崇尚道义精神,在关键时刻应舍生取义,并不认可专制。后世儒家以孔孟为旗号,实质上却背道而行,变成乡愿。若要理解金庸小说之侠,我们应该回到孔子。
新文学与旧小说之别
金庸自称年轻时最爱读的三部小说:《水浒传》《三国演义》《三剑客》(即大仲马《三个火枪手》)
请比较传统小说《水浒传》:
逼上梁山——见义勇为
行帮道德——现代人性伦理
野蛮血腥,厌恶女性——儿女情长中显出英雄本色
从义气到忠义,互惠互利,不问是非——道义,侠义,信义,情义无价
反贪官不反皇帝,不敢反抗专制——反专制,反父权,反霸权
区分英雄与大侠
传统英雄典范:项羽(《史记·项羽本纪》),关羽(《三国演义》),尤其是儒化的关羽,忠义为先,不近女色,忠于某一个权威,士为知己者死。
大侠:真性情,重侠义,有常人的情感,并非冷冰冰的超人。
从小说中我们可以看到,英雄常常要忍辱负重,为民族与国家而活,大侠才能笑傲江湖。
枭雄是舍生取利,英雄是舍生取名,而大侠是舍生取义(正义与道义)
金庸小说是对传统英雄的解构,既不受招安,也没有组织,崇尚的是正义原则,而非江湖义气。金庸小说中的大侠是具有独立人格的志士仁人,既非专制政权的鹰犬走狗,也不是私人团伙的打手帮凶,而是以“人道”为重的君子。其中自由、爱情、正义的地位远远超乎旧小说。
小说三类出彩人物:大丈夫、伪君子、真小人
谁是第一大侠?
张无忌:缺少英雄气概,个性软弱,爱情上拖泥带水,是普通人,而非大侠。这样的人可以成为我们很好的朋友,更真实,有生活气息,却担当不起大侠的重任。
胡斐:可谓侠之典型。他符合孟子对大丈夫的定义,小说中有“三不动”:不为美色所动,不为哀恳所动,不为面子所动。但他缺少独立自主的生命意识,以致成了概念的形象阐释。较少人间气,情感能力较弱。形象统一但不够丰富,缺乏内心世界的呈现而显得过于单纯。
杨过:最大的问题是性格缺乏内在逻辑。小说前半部他四处留情,轻浮风流,与对小龙女的执着感情有些矛盾。而女主角小龙女虽然貌美异常,却殊少生气,不食人间烟火的代价就是不可爱。
令狐冲:相当于杨过的改良版,金庸对这二位是偏爱的。令狐冲与杨过均遭受难以想象的痛苦。二人皆是情种,人生目标不是建功立业与武功修为。但令狐冲比杨过较少矛盾,他并不多情,而是一往情深,以及严肃对待感情。他并不像胡斐一般无视女色,虽然偶有无礼之举,却并无淫秽之心。尤其是面对小师妹岳灵珊,笨手笨脚,恰能体现出内心的单纯天真。他的优点是视死如归,率性而不任性。嗜酒,不拘礼法,有名士风度,并不道貌岸然,所以才能与世人所不齿的采花贼田伯光交往,这点难能可贵。但他的问题是缺少大侠本色,而且缺少大智慧,为情所困,因为失恋而轻生,受困于亲情或爱情,以至于无法摆脱对岳灵珊的痴迷,与对师父岳不群的遵从。他的为人既潇洒又拘束,除了盲目的爱情,另外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师母宁中则对他的母爱。因此我们不能以“英雄”或“侠士”的标准来看待令狐冲与杨过,毋宁说二人是重情重义的性情中人。
接着我们来谈一谈《射雕英雄传》。《射雕》一出,标志着金庸开始创作伟大作品。余英时说《射雕》最合他的口味(我也很喜欢,也是第一部完整读完的金庸小说),夏济安(夏志清之兄)原本立志创作武侠小说,读到《射雕》时慨然弃笔:“真龙天子已出世,我只好到扶余国去了。”
郭靖:《射雕》“武”“侠”并重,集中于郭靖的成长历程。小说是大侠郭靖的成长史,武功的练成伴随着人格的完善,人生目标也逐渐清晰。他在《神雕侠侣》中告诫杨过:侠之大者,为国为民。但郭靖形象的最大问题是除了有些木讷愚钝,几乎没有缺点(孔子认为木讷亦非缺点)。问题不在于他的志向与个性,而是缺乏真正的生命意识的矛盾冲突。与之相比,洪七公的形象就更丰富,更有艺术可信性。不过洪七公不能算第一大侠的原因是他有一些致命的弱点,比如间接导致了江南六怪惨死。以郭靖的学武成人为主要故事线索的《射雕》,称得上是金庸小说中一部优秀的“成长小说”。郭靖是无可置疑的大侠,也是完全符合儒家标准的英雄形象,但仍然称不上金庸小说的第一大侠,因为还有萧峰。
萧峰:大侠之为大侠,不仅在于情义并重,还在于以义为先。萧峰不好色,因为对马夫人(康敏)无动于衷,看都不看一眼,以至于引祸上身。但他的不好色并非梁山好汉一般的厌恶女性,因为小说同样写了他与阿朱的爱(我每次读到萧峰误杀阿朱都要落泪,相信金庸写到此处也会伤心)。我们说的不是他们相爱之后,而是一开始相识,就是萧峰出手误伤了化了装的阿朱,随后带她去找薛神医医治,所以闯入聚贤庄,当时群雄正准备围剿他,这无异于自投罗网。他把阿朱托付给丐帮旧友白世镜,正体现出一种恻隐之心,绝非无情。但归根结底,他的情还是一种义,属于仁义的范畴。
“义”这个词是复杂的,不仅是正义、侠义的意思。我们可以联系《水浒传》中的义气来谈。首先忠义偏于忠,强调对皇帝的忠诚。其次是兄弟义气,报恩之义,知己之义。从《水浒传》中我们可以看到,义气通常有不问是非的倾向,强调结拜兄弟之间一致对外,通常与正义无关。其中一个典型是宋江的疏财仗义,仗义本来的意思就是说一个人很大方,很能帮助人,所以宋江又叫“及时雨”。另一个报恩的例子是武松与施恩,武松感激施恩的款待,为他出头打蒋门神,本质上就是黑社会火拼,也就是抢地盘而已,没有正义可言,施恩不见得比蒋门神高尚,他也是收保护费的。至于鲁智深与林冲之间的知己之义,也就是精神上相互理解而产生的情谊,堪称《史记》所载侠客精神的翻版,所谓士为知己者死,英雄惜英雄。而比士为知己者死更高级的,是士为不知己者死。比如鲁智深拳打镇关西,他完全是替素不相识的卖唱女出头,所以说鲁智深是水浒故事第一大侠。正如《飞狐外传》中的胡斐替无辜而死的钟阿四一家报仇,一路追杀恶霸凤天南,就是纯粹的侠义行为,堪称标准侠士。胡斐跟鲁智深的行为可以相提并论。不过这种义仍然不是最高级的,属于个体间的私人之谊,更高的是超越个人友谊与个体情感的道义与正义。最高层次的义乃是对人类之爱,是一种爱生之道,它的目标正是孔子所说的“仁”。这种正义是一种普世价值。而萧峰形象正是这种仁义的最好体现。
萧峰之死,不为知遇之恩,不为知己之情,也不仅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而是将道义放大为对人类之爱,为天下苍生而死。因为他不愿意放弃超越民族争斗的和平,他无法帮助任何一方去攻打另一方,在这种两难处境中,只好杀身成仁。这是最高层次的一种义,事关天下百姓的安身立命之道,唯有真英雄大丈夫能承担。因为萧峰对两个民族都无法割舍,或者说他没有民族,超越了民族立场。如果说我们中国再遇到侵略战争的话,最能团结民族精神的是郭靖、岳飞这样的民族英雄,那么能超越这种民族大义的,只能是萧峰的对所有人的关心与爱。如果说郭靖是符合主流价值标准的大侠,那么萧峰则是孔子所说的士君子,是真正的志士仁人。这样的大侠在历史与现实中几乎见不到,却在小说中令人感动。这是中国文学中难得的顶天立地的形象,正是《天龙八部》作为武侠小说的最大魅力所在。
最喜爱的小说
讨论完“大丈夫”,我们再来谈一谈同样出彩的“伪君子”与“真小人”
《笑傲江湖》:这部小说对权力斗争的刻画无与伦比,但它的价值不仅在于政治隐喻。“君子剑”岳不群,彻底展现了人性中最丑陋的一面。小说可以说是一个超级伪君子的现形记,这一形象在文学史上独一无二。左冷禅、任我行、东方不败,都是枭雄,但岳不群不是。他的人生目标是夺取《辟邪剑谱》,掌握大权,称霸天下。不惜拆散令狐冲与岳灵珊,设计让林平之拜自己为师,杀掉徒弟,诬陷令狐冲,最擅长推卸责任,栽赃嫁祸,一再利用令狐冲,逼死妻子,间接害死女儿。最重要的,不惜自我阉割,连自己都不放过。这是绝情绝义的彻底的坏人。刚才放的电视剧片段,岳不群在刘正风金盆洗手时的说辞,满口仁义道德,让人无法反驳,至少是书中人全都被蒙蔽。而令狐冲与他形成强烈对照。令狐冲无意于绝世武功,宁可逍遥自在,与小师妹朝夕相见。
《笑傲江湖》既是了不起的政治叙事,也是对人性之恶与善的最好刻画。从“情”的角度讲,《笑傲江湖》是集大成,枭雄间的权力斗争,英雄间的较量,最终都落在真挚的情感之上。这种情不只是男女之情,而是包括友情、爱情、亲情,以及超越尘世之缘的生命恩情。特别值得一提的是宁中则对令狐冲的母爱,正是因为令狐冲对师母的爱,才导致了他不能认清岳不群的面目,任他摆布。因为在岳不群诬陷令狐冲偷了剑谱时,世上唯一信得过令狐冲的,只有宁中则。她对令狐冲的情,不仅是亲情,也是恩情。而读者读到这样的形象,会觉得这样的母亲形象不仅属于令狐冲,而且属于所有渴望关怀、需要母爱的读者。小说对人性之恶的全方位揭示让人震撼,但与此相对抗的,是无处不在的人性的美丽与光芒。在刘正风被灭门之后,他与曲洋的琴箫合奏是小说中特别令人感动的一段,古人讲“唯乐不可以为伪”,刘曲二人因为音乐而结交,堪称真正的知音,生命垂危之际,真情得以展现,二人释然而逝。此时人性的光辉发挥到了极致。
所以我们说,真正重要的政治不是党派政治与权力斗争,而是对生命意义的追问。爱情至上的观念,其实是一种生命意识的体现,可以超越国家与民族,比如《倚天屠龙记》中赵敏对张无忌的爱。在此意义上,虽然《笑傲江湖》同样写出对权力游戏的解构与对威权政治的批判,但更重要的,从更大的政治概念上说,小说人物的政治使命是通过对爱的追求而走向人性的解放。由是观之,《笑傲江湖》不仅是武侠小说,更是人生小说。
《鹿鼎记》:如果说《天龙八部》塑造了担负最高道义的大侠萧峰,《笑傲江湖》描述了最丑陋与最美好的人性,那么《鹿鼎记》则是写得最成功的一部小说,以至于有人认为它不再是武侠小说,而是反武侠。因为它面向中国社会现实。这得从韦小宝的形象谈起。韦小宝是金庸小说最活生生的人。《鹿鼎记》是金庸小说中最富喜剧精神的,但它并未流于油滑。好的喜剧并非插科打诨,而是比悲剧更需要我们的创造性发现。
毫无疑问,韦小宝是一个真小人,但如何理解这个形象呢?他让人爱恨纠缠的原因何在?值得比较的是鲁迅所创造的阿Q形象。相比于阿Q,韦小宝这样的人物怎么会博得不少读者的欣赏?他是无赖,但并不讨厌,因为他有童真的一面,有小坏,而无大恶。他有江湖义气的底线,因此胜过伪君子,这是一种相对的价值。无法无天的强盗也比流氓更多一点魅力,流氓是没有审美价值的。阿Q深刻表现了中国传统社会普遍的愚昧,而韦小宝则体现了三教合一的中国文化特质:好死不如赖活着的圆滑。鲁迅写出了中国精神的消极面,最后阿Q被枪毙的结局,揭示了中国文化衰落的原因与趋势。而《鹿鼎记》中那位鹿鼎公韦小宝则是一次次地化险为夷,甚至如愿以偿大圆满。
这样的结局如何理解?这其实暗示了中国传统文化一直苟延残喘的原因。韦小宝相当于做稳了的奴隶,这是令人绝望的现实。韦小宝是成功了的阿Q,二者本质上并没有分别,只是前者智商较高,在品格低下上则是一致的。中国历史让我们见到了太多韦小宝精神所向无敌的反复证明,他是中国真实的民族象征,适应性极强,繁衍力极高,能够继往开来,他的家庭没有真正的幸福和爱情,只有以他为核心,而不是平等公正,他要的是面子,而不是真正的荣誉。除了没做成皇帝,韦小宝实现了游民的最高理想。所以,我们在伴随着韦小宝的冒险经历哈哈大笑之后,会感到一丝失落,几分不解,并且会思索戏谑背后的深意。通过这部小说,金庸向我们揭示了真实,展现世界的本来面目,这就是喜剧的品质所在,也是这部小说之所以伟大的原因。
观众互动
如何理解《天龙八部》与《笑傲江湖》的结局?小说的寓意跟宗教有关吗?
虽然令狐冲最终归隐,段誉出家,似乎暗示了佛道对小说的影响,但这与我们的阅读感受是相反的。佛教本质上是压抑激情,克制情欲,道教(家)则是一种享乐主义,最大的愿望是长生不老,永久享乐。在金庸小说中,隐士首先必须以一种侠义英雄的姿态成长,向我们显示其真正的英雄本色,其最后的退隐与归于平淡的收场才会令人唏嘘不已,感动万分。从绚烂到平淡才值得一读,一直平淡是很无聊的,真正重要的其实是中间的过程。他们的故事之所以让我们回味无穷,不是因为他们的曲折经历乃至不幸结局使我们绝望,而是在于他们的英雄事迹和超越的人格,让我们体验到了一种精神的光芒和人生的意义。
武侠小说是不是宣扬暴力?
从《笑傲江湖》刘正风被灭门一段我们可以看到,道德话语具有多么可怕的力量。在场的名门正派囿于门户之见,眼睁睁看着刘正风的家人惨遭屠戮,这时候你如何制止暴力?讲道理行不通时,唯有反抗,这是小说中“武功”的正面价值。金庸小说中的大侠通常都与滥杀无辜无缘,他们动用武力都是迫不得已。比如令狐冲为了解救恒山派众尼,不惜大开杀戒,杀死大批围攻的杀手。大侠的杀生并非是一般意义上的毁灭生命,相反是通过锄恶来拯救生命,绝对的非暴力主义者结果是适得其反的助纣为虐。
好的小说对人有什么影响?
很多人都有这样的经验,伟大作品不仅让我们有所感受,有所思考,并且不可避免地还会让我们有所改变,甚至影响到我们的处世原则。它不是让我们看破红尘,而是积极生活。阅读金庸小说的乐趣在于通过大侠故事来体验生命激情,精神的解放和生命的高扬高于单纯的思想启蒙,审美兴奋淹没了接受知识的乐趣。这样一种兴奋只有在它能照亮我们的生命而非使它麻醉时,才具有真正的力量。